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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34节

双方见过礼后,罗先生开口道:“在下罗本,字贯中,是一漫游江湖的书生,于史学只能说略通一二,我所说的大多为道听途说的民间野史。若是诸位不嫌弃,在下便献丑了。”
  四人小分队立刻热情鼓掌,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正史野史都是当故事听,只要故事精彩,谁管那是不是真的呢。
  罗本于是落座。原先四人正好各占一方,现在木白将弟弟抱在了膝盖上,将他的位置让给了这位中年书生。
  在罗本开始说故事前,四人中汉话说得最好的木白先为他做了下介绍:“我名为木白,这是我弟弟木文,这两位是我的友人阿土和哈拉提,我们都是今岁云南乡试的举人,要前去应天府参加明年春日的会试。”
  “因我们都是云南人,于三国史全然不知,所以还请罗先生从头说来。”
  “如此……”罗本沉吟片刻,眼睛扫到了掌柜端上来的温酒,指尖一弹,“便从这坛桃花酿说起吧。四位郎君,蜀人爱桃,便是因为一切故事的源头都是从这桃林开始的。”
  东汉末年,吏治败坏,加上天灾引发人祸,民间乱相频现。
  益州牧刘焉意图匡扶天下,遂出榜招募义兵,榜文行至涿县,引出涿县三位青年英雄相遇之事。
  三人因误会结识,后发现彼此意气相投,恰逢桃花盛开,于是,三兄弟便于桃林结下了生死之约,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一个开头就将四个少年给吸引进了故事中,就连跑堂来给他们上菜都没有察觉。
  对于四个年轻人而言,这样热血沸腾激情澎湃的故事实在太对他们的胃口了。
  四人都听得入神,就连之前万分好奇的兔肉到底是什么味道也都顾不上了,只一门心思地听着罗本的讲述。
  然而,只从一个开头,便可窥得这一整个故事篇幅之大,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即便这罗先生说话速度并不慢。但,直到一桌菜被五人悉数吃尽,这一整个故事也不过只开展了一个序章。
  没有经历过追更生活的云南淳朴少年们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本是用一起吃饭为由换取别人的故事,但现在听上瘾了可肿么办?人的故事无限,但肚容量却是有限的,他们总不能再请人吃上一顿。
  因为有自家先生在,木白多少比小伙伴多了解些中原的情况,他几乎不抱希望地问道:“罗先生,敢问你说的故事,在中原知晓的人可多?”
  这句话解释一下就是:我们还有机会听到后续吗?
  罗本一哂,将酒壶之中最后一滴琼浆倒入口,随后,他对着木白露出了一个遗憾的笑容:“非是在下狂妄,本所说的故事出了这剑门关,这天底下目前再找不到第二个知晓后续的。”
  话虽说得豪气,但他面上却全无骄矜之色,在酒意的催化下,反倒显得满是苦涩。
  木白眼珠一转,请掌柜又上了一坛桃花醉。给人将酒满上后,木白询问道,“这故事莫非是罗先生的家传?或是罗先生所做?”
  罗本摇摇头,接下酒杯,“是在下的拙作。只是看这情况,也快要成了我家的家传了。”
  木白顿时倒抽了一口气,这下可就糟糕了,如果是代代相传的故事的话,这罗先生家里必然从事文化传播类工作,这种工作就是靠着说故事挣钱,那他们日后肯定能找到知晓或者是听过这一故事的人,但如果是亲笔所书,那天底下最了解这个故事的人,就在他们面前了。
  这,这是要断更的节奏啊!刚开坑就断更,这点就连那个绿绿的网站上最著名的咕王都不会这么干啊!
  可恶,不知道靠着钞能力能不能换他将这个故事说完?
  阿土和哈拉提都不太明白这两种有什么差别,但是两人一看木白的脸色就能读出其中不妙的意味,一个个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或许是酒精触动了人想要抒发的欲望,或许是罗本恰巧也想找一个可以发泄的通道,他将满杯的桃花酒一饮而尽,叹息着将自己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说了出来。
  原来这罗本和木白他们一样,都是从成都上了金牛道前往汉中的,不过,和木白他们以踌躇满志地离开成都的心情不同,他是宛如丧家之犬般,带着最终梦想破碎的心离开成都的。
  他曾是一个胸怀济世之心的书生,却因为一些事这辈子都无缘政坛,于是他成为了小说家,将自己满腔的志向和意念融入了文字之中,写就了一册《三国志通俗演义》。
  宋元以来,随着纸张的制造技术和印刷术应用的普及,加之民间识字的人渐渐增多,对于书册的需求增加,应市场要求,渐渐出现了民间书籍印刷,著书这件事不再是当世大儒所独有的。
  又因为元朝的戏剧小说出现了井喷式的发展,现在的人们对于看小说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鄙夷,像罗本这样的私人小说家的作品只要能够被书局的掌柜看中就有可能出版成册充盈这个小说市场。
  虽然对作者来说,他能够拿到的稿酬其实相当有限,但对于一个著书之人而言,自己的作品不亚于自己的孩子,如果有朝一日,能够看到它从草稿出版成册,并且有读者愿意去买它、谈论它,这已经是身为作者最大的光荣和幸福,能够赚到多少钱反而并不那么重要。
  罗本亦是如此想的,但糟糕就糟糕在这位罗先生所写的小说无论是内容还是格式、长度都与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小说完全不同。
  他写的是长篇回合体小说,还是着重描写战乱时期的历史向。
  和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平稳环境中的云南少年们不同,经历了元末近30年的混战后,如今这块土地上的人民都渴望和平,打打杀杀的话题不在他们的喜好范围之内。
  因此,如今市场上的销售主流是才子佳人类的恋爱故事,其次是探案审案类的故事,像罗本这类历史战斗系的故事完全不适应市场需求。
  “要比喻的话,就是别人都是优雅轻盈的锦鲤,而我这《三国》则像是在水里张开血盆大口的鼍龙,看着就让人很没有购买欲望。”罗本苦涩地说道。
  这说法并不是夸张,罗本本人也心知这一点,所以,他投稿的方向转向了大型书社,为此,他不得不离开此前久居的江南,前往福建寻求契机。
  在如今,国内比较著名的出版商和印刷基地都在福建,原先江浙地带的印刷机构在遭遇朱皇帝对于江南经济的封锁和打压之后渐渐式微,而且明初对于文字的审核和思想管理极其严格,像是《三国》这种掀翻旧王朝统治的书籍在毗邻大明国都的江浙是绝对没有出版机会的。
  而福建因为天高皇帝远,出版政策相对宽松一些。
  但罗本的稿子还是被退回了。尽管那家书社的掌柜对他拿出的试读本相当看好,但得知他的小说是长篇且全文还有一百二十话后还是摇头拒了稿件。
  一百二十话,保守估计也要十册书,书局并不是不愿意尝试一下新生事物,但问题是他写得也太长了。
  若是短篇的话,还可放在市场上试水一下,但像他这样的大长篇,排版、印刷、装订,成本不言而喻,若是放到市场上引不起水花,其中的亏损,极有可能导致一家中型书局破产。
  若是火了,除非书局极度看好,以大范围铺开推广此书抢占市场,否则其中还会遇到刚刚赚了一波钱就被盗版盯上的事,其中风险实在太大。
  这种事情他们只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书局老板虽是爱莫能助,却也给罗本提了一个新的建议,那便是不要走商业化道路,走小而精的典藏版。
  往日有不少朝中的文学大家走的都是这种路线,说白了就是自己贴点钱出版,不过如果书稿被书局掌柜看上认为很有再发展价值的话,也会有帮忙免费印刷这种情况。
  冲着这一个微小的可能,罗本来到了四川。
  “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的书还没有被看上一眼,对方一看数量就拒绝了。”中年文士露出了一抹苦笑,“书商说我这样的数目得自己垫付八成,所以……”
  “很贵吗?”对出版业没有概念的阿土看向木白,面上有些疑惑。
  木白的表情有些肃然,他对这方面的概念还留在出生的岁月,他那时代的书写工具还没有纸呢,对书的价值自然是更没概念了。
  不过从他的生活角度来说,之前学的课本是自家先生默写下来的,后来是阿春从昆明淘换后还帮他手改了错别字的……这样说来,书应该挺贵的吧?
  书生说出了一个数字,阿土将大明的货币和云南的货币兑换了一下,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很显然,这笔费用对于家里是土大款的阿土来说都不是能够轻易拿出的数目,对手头拮据的中年书生就更难了。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哈拉提左右看看气氛有些僵持,决议由自己来打破沉寂。
  罗本苦笑着摇头,他现在是陷入了两难之中。
  作为一个以历史为题材的作者,他太清楚一册书在整个历史长河中有多渺小了,自先秦至今,两千余年的时间里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留下过自己的作品,但实际流传至今的又有多少。
  如果只凭他的手写稿,而不将其出版的话,那可能不用等到未来,只需要一年两年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故事。
  一本书要如何流传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看得人足够多。
  他在这册《三国》中寄托了太多,他的政治思想抱负、人生梦想全在其中。若是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书,罗本总觉得这就像自己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
  一个博览史书之人,难道不想自己也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吗?哪怕只有一小个角落他便也能极为满足。
  “接下来啊……”罗本的视线,投向了窗外。
  明明窗户被纸糊上了,他却仿佛能看见十里桃林之中三个面朝苍天跪下的青年在冲着他爽朗大笑。
  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我想去看看那些故事发生的地方,去听听当地人的说法,再修改一下我的文稿。如此,一边看一边找,若是将来能找到愿意出版我书的书商那便是最好,要是实在找不到,我也能将我的故事写到了最满意处,也不愧我将它带到了这世上来。”
  这种将自己的一生的意义寄托在一本书里的话题对于四个刚刚离开家乡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这份感情亦是他们如今不能理解的。
  不过虽然不能体会,但并不妨碍他们对这份执着和追求的尊重。四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得到小伙伴的支持后,木白向他发出了邀请:“先生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少年笑得开朗极了:“接下来我们也要一路向北,去故事里的长安洛阳看一看,与您应当有大半路途相重叠。我们虽然不能帮先生出版图书,但我们都觉得您写的故事非常有趣,也很愿意同先生同行。”
  “当然。”他的笑容有些羞赧,“您路上若是愿意同我们讲讲当地的故事便更好啦,我们都是云南来的,对中原并无了解呢。”
  罗本沉吟片刻,他的目光一寸寸地从这三个少年面上划过,片刻后落到了自己的杯中酒上,忽而他笑了出来:“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故事可不能免费说。”
  他抬起眼,冲着四个都笑起来的年轻人道:“我用我的故事,换几杯水酒可好?”
  三人闻言大喜,木白为他又倒上一盏酒:“先生,不光有美酒,还有我们一路相伴哦。”
  作者有话要说:在屏幕前,有一只喵因为嫉妒失去了颜色。
  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如果是普通的穿越者遇到了大佬估计会毕恭毕敬把人供着,而木小白这种穿越者遇到大佬却把人当做免费的导游加故事提供机,一边旅游看景点一边听历史小说始祖给你讲在这里发生的那些故事,简直让人嫉妒到面目全非啊有木有!
  《三国》小说在诞生之初基本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视,原因除了文中那些其实还有明初朱元璋对思想管控相当严格,当时的出版业遭到了极大打击,宋元时期的私人出版商基本都在那一拨思想管制中gg了。
  虽然从我们的角度来说会感觉这不人道,影响了社会发展等等,但是也并不是不能理解,元朝的思想是没有管制的,而且因为元政府的某些行为导致上行下效,在我们如今看来违法乱纪的事情在他们看非常寻常,这一点可以看《水浒》
  古代的小说很有趣的一点是,他们写的是古代,但实际上发生的事、遇到的人基本是作者生活的那个时代,毕竟他们不像我们一样有博物馆,有公开课,有历史电视剧,所以大部分的历史作者都是生活在自己的时代想象当年的事情。(三国里因此有很多设定都是有bug的)
  《三国》的成文时间差不多是在洪武初年,或者更早一些,但《水浒》的成文比《三国》更早,所以水浒里很多的设定、官民情况就是元朝的真实情况,老朱接手的就是那样一个天下,乱世用重典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第44章
  木白等人的原定路线是自成都经千年蜀道第一道的金牛道跨越大巴山进入汉中,然后走褒斜道过秦岭入眉县,在那里拜谒过秦国第一勇将白起墓后一路东行入长安。
  但有了罗先生相伴后,他们的出行路线没有变动,但行进步伐却慢了不少,尤其在新进入汉中之时。
  汉中被秦巴两座大山夹在中间,作为两截蜀道的交汇处,商业资源极其丰富。
  而且本地气候湿润,土壤肥沃,本身还是一大粮仓,有粮有商贸,汉中之地自然极其富饶。
  如果让木白他们自己走过来,估计只会在这儿修整上一日,好好在安稳的平原地带睡个觉再采买点当地特产和皮料,为了即将正式进入北方地域做准备,但现在有罗先生带着就不一样了。
  “汉中,是汉人的起源地。”罗先生身披一件破败脱毛的裘衣,看着面前的牌坊楼阁,面上尽是信徒来到潮圣地的兴奋,“此处亦是武侯衣冠冢之所在。”
  “衣冠冢是什么呀?”木文望了望面前的一个牌楼以及背后的小房子,不由扯了扯坐在他背后的兄长问道。
  “衣冠冢就是以亡者的衣冠配件等物品代替亡者下葬,”木白将木小文悄悄探出来的小爪子塞回去,又给人捋了下裘衣将小孩整个人包好,这才将他抱下马来。
  “啊!”木文倒抽了一口气,似乎是为了照顾大粉头罗本的心情,他扭头凑到木白耳边,悄悄问道:“那武侯的身体不在了吗?”
  “不是哦!”虽然小孩的声音非常轻,但是年过半百却意外耳聪目明的罗本立刻就看了过来,因为知道面前四人都是外族,他便特意解释得仔细了些:“汉人立衣冠冢大部分是因为遗体不在了,但是也有在亡者此前做出大贡献的地方,当地民众因为感激所以另立纪念和香火祭祀。”
  “武侯墓的情况二者皆有,这其中另有一段因缘。”罗本轻咳一声,望着牌坊上书的【武侯祠】眼神中满是钦佩和崇敬:“孔明先生一生清廉朴素,他病殒五丈原时请求后主刘禅让四个陌生青年单独为其抬棺,绳断之处便为其葬身之处。后主于是为他寻了四位年轻力壮的关西壮汉,又寻了坚固耐用的麻绳,哪知那四人连走了三天三夜,因惫懒不愿继续,遂断绳下葬。”
  “四人生怕被后主惩罚,逸入乡野,自此之后无人得知武侯墓所在。后主无奈,只是实在寻不着人,又因武侯生前留下遗命要葬汉中定军山,所以才在定军山旁为他立下衣冠冢,以山为坟,以石为冢。”
  “嘶!”听闻了这传奇故事的几个年轻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咦,等等,这抽气声回音怎么那么大?木白等人慌忙转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他们一行五人居然被周围的来往游客包围了,这些游客均是看着罗老先生,面上表情是有志一同的惊吓。
  其中还有一风尘仆仆的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下落下泪来:“武侯怎会遇到此事……这四人该杀,该杀啊!”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死无葬身之地简直是最惨的结果了,那意味着后人找不到其骸骨所在,自然也没了陪葬和祭祀。
  即便是经过了千余年的薄葬文化洗礼和呼吁后的现在,人们在下葬前也还有一整套冗长的仪式,更不必提诸葛亮生活的那个讲究事死如事生的时代了。
  若是只有一口薄棺下地,人死了之后岂不是连饭都没得吃,还拿不到祭祀香火?若是常人都让人惋惜同情,以诸葛孔明之功绩,得了这个下场这一点对于诸葛亮的粉丝们来说更是不能接受的。
  哪知罗本见状却是摇了摇头,道:“尔如此说便是不懂臣相了,臣相算无遗策,怎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诸君不妨细想,既然是要随机寻得下葬处,为何不是牛拉车拖,偏偏是人夫背运?还特地指名要陌生之人?”罗本袖手而立,修剪整齐的山羊胡随风飘逸,莫名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出尘气质,
  见众人表情疑惑,他继续道:“棺椁沉重,人力有尽时,以四人之力必然走不了太远。指名要陌生人,便是要寻与他无恩惠之人,要人单独为他送行,便是给了四人一个商讨的空间。”
  中年文士长叹一声,眉宇中满是赞叹与钦佩:“武侯分明是看透了人心,也算出了结果,如今这葬于无名之地的结果正是他想要的。”